《視頻|“帶導(dǎo)盲犬爬泰山”當事人:早知道會失去“芬迪”,我不會去泰山》


失去導(dǎo)盲犬芬迪后,王營營又回到了沒有方向的世界。


她不得不重新適應(yīng)盲杖,走路比之前慢了,還總是磕碰到腳下的水泥墩,有次甚至撞到了電線桿的拉線上。


即便如此,9月22日這天,她也一直在外面奔走,找法律援助、接受媒體采訪——試圖在一片混沌的指責(zé)聲中,為自己找尋一個說話的縫隙。這一切的風(fēng)波,都源于一周前那場17個小時的攀登。她和另一位全盲的同事,帶著芬迪,爬上了泰山。


9月22日,王營營在外出時撞上了電線桿的拉線。 新京報記者 孫霖婧 攝


這本是她珍視的第一次遠征:泥土的氣息、瀑布的水流聲、陌生人的鼓勵,以及芬迪引領(lǐng)下每一步的踏實感。她夢想多年,精心準備,以為終于能觸摸“五岳獨尊”的巍峨。然而,這段旅程被切割、放大、重新解讀后,在網(wǎng)絡(luò)上演變成了一場指控“自私虐狗”的風(fēng)暴。


善意與獵奇、鼓勵與質(zhì)疑,原本是她在生活中早已習(xí)慣的雜音。但這一次,聲音匯成了海嘯。質(zhì)疑從犬只福利升級為人身攻擊,從線上漫灌到線下,最終沖垮了她賴以生存的日常:陪伴兩年的芬迪被基地臨時接回,工作的按摩店在無盡的騷擾與舉報中被迫歇業(yè),她也因此提出了辭職。那位難得理解并接納她的老板,也只能在空蕩的店鋪里陷入沉默。


短短數(shù)日,王營營努力掙脫十幾年的自我封閉,才構(gòu)建起的尊嚴與獨立,伴隨著那扇剛剛敞開的世界之門,轟然關(guān)閉。那場泰山之行也因為行進緩慢,只到達了南天門,上面還有玉皇頂,但她的旅程,就此止步。


17小時的攀爬


王營營習(xí)慣把頭發(fā)梳成高馬尾,她37歲,經(jīng)常戴著一對金黃色的耳飾,在吉林老家時讓嫂子幫文了灰色的眉毛,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請人幫忙在網(wǎng)上挑的、適合自己身形的款式。她的衣服不少,但身上這套已經(jīng)罕見地穿了將近一周,上面留下吃飯時不小心沾上的油漬,打破了她一直維持的體面和整潔。


這種反常,源于9月15日的泰山之行。


去泰山前,王營營對這座山的向往,來自他人之口和指尖觸摸拼湊的想象。


在視障文化博物館里,她曾仔細撫摸過山體模型,用觸覺感受的“陡峭”“險峻”,是她對山的最初認知。后來,她又從朋友和網(wǎng)絡(luò)音頻里聽到“五岳獨尊”“帝王封禪”之類的詞匯,想象中的泰山更莊嚴神圣了。


“一定要去爬一次,不爬的話是我一輩子的遺憾?!边@個念頭愈發(fā)強烈,以至于當?shù)昀飪晌弧懊餮廴恕蓖律塘恐ヅ捞┥綍r,她毫不猶豫地加入了計劃,還成功動員了另一位全盲的同事。


接下來的日子,她在抖音上反復(fù)聽各種登山攻略。最終,盡管知道臺階會更多,他們還是選擇了相對安全、兩側(cè)有矮墻防護的紅門路線,“我是個大大咧咧的性格,心沒那么細,當時覺得人家老人孩子都能爬,那我也能爬。”


后來,兩位“明眼人”同事因故沒能成行。9月15日晚上7點,王營營和那位全盲同事一起,抵達泰山腳下。她記得,當時天空飄著雨,但她聽到周圍游客并不少。


登山開始了,她心情不錯,用自己的方式充分感受起這座名山。腳下的臺階讓她對“陡峭”有了實感,聽到有人談?wù)撃ρ率虝r,她就在心里勾勒那些文字的形狀。


一路上,她能分辨出泥土被浸潤后的氣味、旁邊草木散發(fā)出的清香。聽著水聲,想象著那是“一層一層的小瀑布”。這些都是與按摩店里截然不同的感官體驗——那里常年彌漫著藥油和消毒水的味道,耳朵里是早就聽膩了的背景音樂。


王營營左手握著導(dǎo)盲鞍的牽引繩,芬迪的專業(yè)與可靠是她全部的倚仗;右手握著登山杖,試探著前方的臺階。雨時大時小,打濕了芬迪的毛發(fā),緊緊貼在身上。


她的背上,是一個超過40斤重的登山包。除了她自己的簡單衣物和飲水,大部分空間都留給了芬迪:它的專用睡袋、清潔用的免洗液、折疊水盆、擦身體的大毛巾和專門擦拭爪子的小毛巾,還有用來補充體力的零食和肉干。


9月18日,王營營向記者展示她的登山包。 新京報記者 秦冰 攝


那塊讓芬迪可以隨時趴下休息的防潮墊,捆在了背包最外面,方便隨時取用。攀登途中,她會在休息點購買礦泉水,冰鎮(zhèn)的留給自己,常溫的留給芬迪。大約每隔一小時,她就會取出那個折疊水盆,喂芬迪喝水。


在每個月僅有的3天假期里,她渴望多帶芬迪出來,和它一起分享這些美好的東西。站在某個開闊處,一陣山風(fēng)吹來,她甚至?xí)肫鸲鸥δ蔷洹皶斄杞^頂,一覽眾山小”。她顯然無法“一覽”,但那種站在高處的心境,她覺得自己體會到了。


泰山景區(qū)的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從紅門出發(fā)徒步到中天門再到南天門,全程大約8公里,約6700個臺階,整個過程正常人需要4~6小時左右。


但王營營說他們的攀登持續(xù)了17個小時,“這是因為每爬升一兩層高,我們就坐下歇歇,鋪開防潮墊,讓芬迪趴在上面恢復(fù)體力。”那張帶回北京的墊子上,還清晰地留著芬迪的腳印、毛發(fā),以及未干的雨水痕跡。


她不知道的是,兩個盲人帶著導(dǎo)盲犬爬山實在太過顯眼。這段她珍視的旅程,也進入了別人的鏡頭——一段芬迪在雨中濕透前行的視頻、一個她休息喝水而芬迪坐在旁邊的畫面、一瞬間登山杖揮向芬迪的影像……


最初的視頻是一位導(dǎo)游拍攝的。她告訴新京報記者,自己是在南天門下面的路段,遇到的王營營一行,“當時看他們爬泰山,覺得很不容易,所以拍下了一段視頻發(fā)在抖音。配的文案大概說的是盲人爬泰山很不容易,很勵志?!?/p>


但一段時間后,很多人來私聊、評論,說導(dǎo)盲犬不能爬泰山,她有些壓力,就把文案改了,“勵志的同時,一定要珍惜導(dǎo)盲犬資源,保護它不受傷害。”


視頻很快被風(fēng)傳、剪切,變成從連續(xù)的、完整的17個小時中剝離出來的片段,這些連同她握著的手機,都將成為一場風(fēng)暴的核心“證據(jù)”。當時只道是尋常的每一步,即將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在網(wǎng)絡(luò)空間被賦予了超出她想象的復(fù)雜含義。


“安全牢籠”


在芬迪到來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王營營的生活都被牢牢釘在“兩點一線”上:從宿舍到按摩店,再回到宿舍。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周而復(fù)始。


因為出行難題,按摩店的包吃包住是一份基于現(xiàn)實考量的“安穩(wěn)”。但時間久了,安穩(wěn)就成了一個“安全的牢籠”——她不敢走出去,外面那種很大程度上靠視覺經(jīng)驗設(shè)計、建立起來的世界,會讓她無所適從,還有置身于巨大未知中的恐懼感;她更怕路人的眼光,“總覺著走在路上所有人都盯著你,連盲杖都不好意思拿?!痹谒睦?,那根探路的棍子,就是跟別人不一樣的醒目記號。


必要的出門成了需要看人臉色的事。想買衣服,只能托朋友隨便帶一件;想買瓶洗發(fā)水,要等同事有空陪著去;就連洗澡,都得麻煩別人接送。后來,她干脆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哪怕放假,也寧愿躺一整天聽小說、電視劇,或者發(fā)呆。


“你想走出去,還得麻煩人,不如不出去。”那種深藏的自卑與敏感,把她與外界隔開。


王營營現(xiàn)在的雇主婁偉,也是一位視障人士,在開了快10年盲人按摩店后,總結(jié)出了盲人群體最大的特征:“封閉?!彼娺^一個員工,連續(xù)一個多月都不出門,哪怕是在陽光明媚的春日,“拽都拽不出去?!?/p>


但王營營又有些不同,她骨子里并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小時候,失明也阻止不了她像男孩子一樣爬樹、上房頂。在盲校時,周圍都是視障同學(xué),她徹底放開,養(yǎng)成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格。


2006年中專畢業(yè)后,她和大部分全盲的同學(xué)一樣,進入按摩行業(yè),隨后輾轉(zhuǎn)在東北多地工作。這段時間,她似乎接受了命運——按摩店里的方寸之間才是盲人的世界,外面無論好壞,都是“明眼人”的,她可以路過,但無法停留。


但安于現(xiàn)狀的平靜之下,總有什么在硌著她。她說那是一種按捺不住的念頭,也是對更廣闊空間的模糊渴望。只是橫亙在面前的,是一道由隔閡和自卑共同筑起的高墻,它一度困住了她邁出第一步的所有勇氣。


最終,那份對“寬闊”的想象還是贏了。它推著她,作出了一個具體的決定:去大連。沒有別的原因,僅僅因為那里靠海?!按蠛?yīng)該是寬闊的”,她想象著,書上說藍色是純凈的,“和天空一樣?!?/p>


海風(fēng)是吹到了,可待久了,熟悉的人一個個離開,憋悶感又圍攏上來。后來,她聽說北京的無障礙做得更好些,又決定動身。


“那時候想法可簡單了?!彼χ貞?,“找份包吃包住的工作,既能賺錢還能當旅游?!彼⒅衅溉旱男畔ⅲ煌ㄍ娫挻蜻^去詢問,最終成功應(yīng)聘上了北京的一家按摩店。


可顛簸到了北京,新鮮勁兒一過,她發(fā)現(xiàn)日子又繞回了老路。不過是換了個城市,從一張按摩床,換到另一張按摩床。那道無形的圍墻,似乎再一次加固了。


真正的轉(zhuǎn)機,是被“逼”出來的。在北京,她順利拿到了行醫(yī)資質(zhì),應(yīng)聘到了房山一家醫(yī)院的理療科。沒過多久,疫情來了,吃飯、取快遞都再無人可依仗,她只能拿起盲杖。


那段日子,她“逼著自己往前挪”,一個人去吃飯、趕公交,走得磕磕絆絆,跟著導(dǎo)航撞上過墻,問路時遭遇過冷眼。


有一次,她掉進了一個大坑,摔了一身泥,在坑里轉(zhuǎn)了大半天,也沒能走出去。在某個瞬間,她想象著自己的狼狽模樣,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兀自笑出了聲。


“以前總在意別人咋看自己,那次想通了,不用在意那些,我又沒做錯什么?!?/p>


她開始主動“往外闖”,換了份市里的工作。下班后不再窩在宿舍,而是計劃著留出“找路的時間”,拿著盲杖去試聽古箏課。每周六上午休半天假,她會去附近的奧森公園參加跑團,哪怕往返要趕時間也樂意。她慢慢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能做的事,比想象中多?!?/p>


芬迪,我的眼


導(dǎo)盲犬芬迪的到來,更徹底地改變了她的生活。


十幾年前,王營營就夢想得到一只導(dǎo)盲犬,但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如愿。直到2018年,她再次申請,排了5年隊后,終于輪到自己。


9月19日,王營營帶著芬迪出門上廁所。 新京報記者 秦冰 攝


為了去導(dǎo)盲犬基地接受40天培訓(xùn),她辭掉了醫(yī)院的體面工作。不過一切都值得,芬迪,這只當時3歲的拉布拉多犬,帶來的遠不止是出行安全。它極大拓寬了王營營的生活半徑,成了她的“眼睛”,讓她那些難以兌現(xiàn)的想法重新有了可能性。


最直接的改變是,她必須每天遛狗,“等于逼著自己動起來?!?/p>


店里的同事周明記得,平時上班之前、中午休息、晚飯時間以及下班后,都見過王營營遛狗?!胺业蟿倎淼昀锏臅r候比較胖,王營營就給它減肥,多遛多吃,每隔一段時間就給芬迪稱一稱體重?!?/p>


更深刻的變化發(fā)生在細微處:晚上睡覺,芬迪就在床邊不遠處,它均勻的呼吸聲替代了死寂,讓她感到踏實;有次深秋時節(jié),她在路邊等車,一陣涼風(fēng)吹過,她蹲下來緊緊抱住芬迪,狗身上傳來的溫暖讓她眼眶發(fā)熱,“那種互相靠著的感覺,比任何安慰都管用。”


它甚至成了她的“社交搭子”,路人會因這只溫順的大狗主動搭訕,“真可愛。”以往問路時可能遭遇的沉默與尷尬,被自然的對話代替。


這給了她久違的底氣。“以前出門總小心翼翼,怕給別人添麻煩,現(xiàn)在帶著芬迪,哪怕在大樓里迷路,也只覺得是新體驗,很自由?!睍r間久了,只有和芬迪在一起時,她才覺得自己是一個完整的、能夠獨立掌控生活的人。


帶著芬迪找工作,她沒有任何挑剔的資本。在招聘群搜索著信息,她一個個打電話過去,不問待遇,唯一的問題就是“能不能接受導(dǎo)盲犬”。


王營營就是這樣遇到的老板婁偉。她記得第一次到店里,就聽到老板吹著口哨、發(fā)出“嘬嘬嘬”的聲音逗芬迪玩兒。后來,婁偉會在王營營工作時向客人解釋,有一只導(dǎo)盲犬陪在旁邊,很乖很溫和,詢問客人是否介意。


王營營懸著的心,在這里踏實落地。這家小小的按摩店,成了她和芬迪意外的避風(fēng)港。芬迪也很快成了“團寵”:后勤做飯的大姐會偶爾給它投喂一塊黃瓜或白菜葉,清新口氣、補充維生素;有時它擋在過道,年輕的員工會半開玩笑地說,“大哥,麻煩給讓個路唄”;隔壁店鋪的老板會在客流高峰時,主動過來帶它出去上廁所。


9月19日,芬迪躺在王營營腳邊睡覺。 新京報記者 秦冰 攝


王營營每月5000多塊的工資,會拿出1000塊左右花在芬迪身上,為它買衣服、零食、玩具,還有一把戴在它脖子上的銀鎖。周明回憶,今年前段時間,王營營還向店長請假,帶芬迪去檢查,去年也是如此。


每個月僅有的三天假期,也變得如同珍寶。她帶著芬迪爬長城、爬香山,去北戴河和家人一起旅行。


她也開始認真地列一份愿望清單:帶芬迪去坐一趟郵輪——為此她甚至開始訓(xùn)練它在特定袋子里上廁所;帶芬迪吃遍全國的美食……未來生活的美好圖景,第一次在她面前具體地展開。


而泰山之行,則是這份計劃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行。


“盲人爬什么山”


從泰山歸來,王營營背包里那張供芬迪休息的防潮墊,還沒來得及徹底清理。另一條平行的軌道上,一場審判已然就緒。


她登山的幾個片段被放在網(wǎng)上——芬迪雨中濕透的毛發(fā)成了“虐待”的證據(jù),她喝水而芬迪坐在一旁的瞬間被解讀為“漠不關(guān)心”,登山杖一次碰到芬迪的揮動更是被定義為“暴力”。


曾在大連導(dǎo)盲犬基地做過志愿者的網(wǎng)友小瑞,看到這些視頻后瞬間血壓飆升,心疼、氣憤涌上心頭?!拔叶霙_破缺陷、看廣闊世界的渴望,但芬迪不是工具?!?/p>


“雨天路滑,臺階又陡,那么高強度的攀爬,它的關(guān)節(jié)能受得住嗎?”更讓小瑞不能接受的是,在她看來,王營營明明可以找人陪爬,卻選擇了犧牲芬迪的健康,“她根本不珍惜芬迪?!?/p>


社交媒體上,小瑞的帖子獲得了2800多個贊,800多條評論。更多關(guān)于此事的評論不斷出現(xiàn),“該不該帶導(dǎo)盲犬爬山”“為什么不請一個領(lǐng)爬員”成為爭議焦點。


在國際導(dǎo)盲犬導(dǎo)師李苑甄看來,這些問題的答案,不能僅憑幾個網(wǎng)傳視頻片段就簡單判定。


她所在的基地,就沒有明確要求導(dǎo)盲犬不能爬山?!皫?dǎo)盲犬爬山前,必須提前考慮犬只的年齡、身體健康狀況、是否有合理的休息安排,確認其是否經(jīng)過對應(yīng)的體能訓(xùn)練?!崩钤氛绶磸?fù)強調(diào),“導(dǎo)盲犬爬山”爭議的關(guān)鍵,不在于“能不能”,而在于“有沒有做好充分準備”。


對王營營來說,山洪般的質(zhì)疑涌來時,她感到的首先是一種不解和撕裂。


外界很難理解她對“完整”和“獨立”近乎執(zhí)拗的追求。對她而言,質(zhì)疑者提供的、看似更“合理”的選擇,恰恰觸碰了自己最敏感的神經(jīng)——“需要別人幫忙”的日常,是她付出巨大代價才掙脫的——那是一種因盲人身份而不得不“低三下四”求人,并被“特殊照顧”的不自在。


“被人領(lǐng)著,雙方都會拘謹”,那種感覺會時刻提醒著她的“不同”,而芬迪提供的,是“心安、自在、默契,以及完全信任的安全感”。


9月18日晚,芬迪與王營營在互動。 新京報記者 秦冰 攝


她也堅定地認為,就像警犬、搜救犬一樣,“芬迪首先是工作犬,其次才是寵物,滿足使用者的需求是它的第一要職。”


對于網(wǎng)上每一個指控,她都有細節(jié)飽滿的解釋:關(guān)于淋雨,她認為山路險峻,強迫芬迪穿上它不習(xí)慣的雨衣,會影響工作狀態(tài);握著的手機不是在直播博流量,而是在聽軟件里關(guān)于沿途的講解;那段“打狗”視頻,她承認了自己的操作不規(guī)范,“是我以為芬迪當時分心了,用指令馴導(dǎo)它。只不過當時執(zhí)行手勢指令時,右手握著的登山杖誤碰到芬迪?!?/p>


王營營說,今年5月她曾在北京農(nóng)學(xué)院為芬迪體檢,檢查結(jié)果顯示一切正常,才帶芬迪去爬了泰山。返京后,她又帶芬迪到動物醫(yī)院檢查,兩張X片提示芬迪的髖關(guān)節(jié)稍有磨損,醫(yī)生說這是一只5歲拉布拉多犬的正常狀況。


她沒來得及解釋。這場原本基于對導(dǎo)盲犬的愛護,還算理性的討論,很快失控。


她的社交賬號被扒出,過往帶芬迪去海邊、爬長城的快樂記錄下,充滿了“虐狗”“虛偽”的謾罵。再往后,有人發(fā)起行動,呼吁大家集體致電導(dǎo)盲犬培訓(xùn)基地,要求“強制接回芬迪”。


9月20日下午4點,中國導(dǎo)盲犬大連培訓(xùn)基地的兩名工作人員趕到北京,臨時帶走了芬迪。


“接回芬迪是針對這兩天網(wǎng)絡(luò)上發(fā)酵輿論的調(diào)查?!币幻ぷ魅藛T告訴新京報記者,“我們這幾天接到了很多電話,壓力很大?!?/p>


分別前,王營營蹲在路邊,抱著芬迪流淚,然后給工作人員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害怕這是和芬迪的最后一面。


9月20日,王營營在路邊與芬迪告別。 新京報記者 秦冰 攝


兩天后,她找出那根臨時的盲杖出門,在地上左右劃拉,不一會兒就在磕絆中被電瓶車軋壞。


很快,線上的暴力開始波及線下。有顧客上門,情緒激動地質(zhì)問婁偉:“芬迪都被接走了,為什么她還在這兒?”


“難道盲人連擁有正常生活的權(quán)利都沒有嗎?”婁偉曾試圖向客人解釋,但他發(fā)現(xiàn),這早已不是對一件事的爭論,而是有些人對盲人群體的不理解,甚至厭惡。


“盲人爬什么山?”在一條帖子的留言下,他看到這條評論獲得了高贊。


風(fēng)波之后


惡意以超乎這群視障者想象的方式持續(xù)擴散。


店里的電話開始遭遇無休止的“轟炸”,一接通就掛斷。有人在大眾點評、美團的店鋪下留言:“這家店虐狗,以后別去了”,到后來評論越來越不堪入目。還有人偷拍店鋪付款碼,支付1分錢后,備注“虐待芬迪”。


一些會員過來要求退費。接著,按摩店不斷被投訴,婁偉每天應(yīng)對各個部門的調(diào)查,被迫準備各種材料,最后不勝其擾,只能關(guān)門歇業(yè)。


王營營不想連累老板,主動提出了辭職。短短一周,她幾乎失去了曾經(jīng)努力換來的一切——陪伴自己兩年的芬迪、安穩(wěn)的工作、一位理解自己的老板,還有看起來已經(jīng)走上正軌的生活。她曾付出極大的勇氣才走出按摩店大門,以及剛剛?cè)フJ識、感受世界后,想要與之產(chǎn)生連接的愿望,都被輕易奪走了。


9月22日,王營營在尋求法律援助。 新京報記者 孫霖婧 攝


她甚至失去了容身之所。9月23日晚,王營營暫時離開了北京,回到吉林老家。


她向媽媽撒謊,說網(wǎng)上那個被罵得體無完膚的人不是自己,哥哥也在一旁默契地幫腔。他們一起去附近的公園散步,王營營配合媽媽擺出各種拍照的姿勢,用手去觸摸冰涼的池水、粗糙的樹皮,還有柔軟的花草。在某個瞬間,她又覺得“世界還挺美好的”,這讓她一度打消了曾閃過的輕生念頭。


心里的不甘,還有對外界的微弱希望,又推著她,在老家只待一天后,又回了北京。


這幾天晚上,她躺在已經(jīng)閉店的按摩床上休息,或者借住在朋友家。白天,就又失去了方向。她去找了律師,這一次不是為了打官司、討公道,而是試圖發(fā)聲、澄清,讓大家理解自己的想法。


至于以后,她不知道會怎樣,還能不能在這個行業(yè)里生存,又該如何謀生。


談到這些,她停頓了下,陷入悔恨,“如果可以再選擇一次,我一定不會去爬泰山了?!?/p>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小瑞、婁偉、周明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秦冰 熊麗欣 實習(xí)生 張啟揚

編輯 楊海 校對 趙琳

視頻編輯 孫霖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