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定義有千萬種,但無論從哪個維度衡量,“回縣城做煤礦工人”這個選項,都會被率先排除在外。


然而2025年春節(jié)剛過,27歲的高躍忠下井了。


一年多以前,他更熟悉乘坐全鏡面電梯上升,抵達寫字樓的高層。那時他還坐在濟南寬敞的大平層辦公室,手握本科學歷,在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做銷售,享受過萬的月薪和組內銷冠的名號。


但在2025年年初,他決定先停一下,辭職,回到老家山西呂梁柳林縣,做個普通礦工。從每天搬運上百斤煤泥灰做起,遠離信號和電子設備,接受飄蕩的煤灰和機器的轟鳴。沒有時刻盯著手機的必要了,活兒來了就要去做,任務總是單一而具體,工資固定幾千元,沒有升職加薪的許諾,自然也沒有加班、競爭、績效和指標。


這段經歷被他整理出來,不定期更新在個人微信公眾號上,收獲了近50萬的閱讀量。近500個來自全國各地的年輕人給他留言、發(fā)私信,他們有著類似的處境,想要尋找一個確切的答案。


對高躍忠來說,他的答案不算完美,但也絕不是失敗的退場。他只是想在27歲,小小地掌控一次自己和生活。


高躍忠準備下井。受訪者供圖


“應該”之路


猴車來了,緩緩滑到高躍忠面前。他瞅準時機,抓住面前冰冷的豎桿,一步就跨上了那個狹小、冰涼的鐵皮座椅,上面還掛著煤灰。他雙腳搭在下方支架,猴子一樣攀在車身上,頭頂兩根大拇指粗的鋼繩發(fā)出嘎嘎響叫,猴車晃動著往深處下降。


熟悉的電子女聲響起來,在空曠的巷道里帶著回音,一遍遍提醒高躍忠和工友們:“前方到站請下車”。他們將抵達距離地面400米左右的一處下車點,也是高躍忠的“工位”——一張猴車控制臺、一把金屬椅和一個消防沙箱。


這里環(huán)境還算不錯,依舊是寬四五米、高七八米的拱形隧道,地面鋪了一層光亮的瓷磚,倒映出頭頂?shù)臒魩?,讓周圍更亮堂?/p>


11月的山西,氣溫已經降到個位數(shù),為了通風換氣,風筒還是不斷送進氣流,這讓井下溫度更低,高躍忠套了三四層厚衣服,身上有些臃腫,有的工友穿了兩層厚襪子,依然無法阻止冷氣入侵,于是幾個人默契地雙手揣兜、雙腳并攏,興致勃勃地湊在一起閑聊拉話,從俄烏戰(zhàn)爭到為什么和對象吵架,先把氛圍帶動起來。


高躍忠給他們貢獻了不少話題,討論最多的就是這個架著眼鏡、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為什么想不開到煤礦工作。


“在大城市工作多好呀?!币粋€工友帶著向往的眼神看向巷道,仿佛盡頭就是高樓大廈,他說那里應該有灑滿陽光的辦公室,等自己的孩子長大,就要在那樣的地方工作,而不是下井,在陰冷潮濕的地下,冒著關節(jié)疼痛、煤灰進肺和礦井垮塌的風險,跟外界隔絕。


他們不止一次勸面前這個不知好歹的新人,趕緊離開,年輕人就應該在外面闖蕩,但高躍忠不為所動,第二天、第二個星期、第二個月,還是照樣出現(xiàn)在煤礦。


高躍忠所在的礦區(qū)一角。受訪者供圖


同樣的話,高躍忠早就聽過。


他父親就是個礦工,總是在喝完酒后醉醺醺地拉著兒子念叨:“你以后千萬不要像我這樣下礦?!蹦赣H楊曉麗送他讀書、為他選專業(yè),也是想讓兒子出息,別走他爸的老路,成為一個“受苦人”。


“有本事的人都在外面,沒本事的才會來煤礦?!敝車舜蠖伎床黄鹚?,盡管這是在山西中部的柳林縣,一個80%以上土地下都含煤、興衰都與煤礦緊密相連的地方。


27座煤礦分散在柳林的山洼間,煤礦集團的觸角伸進醫(yī)院、學校、房產、加油站,大街小巷都帶著黑色的影子。高躍忠家門外就是一座跨江大橋,運煤的火車每天都要從橋上疾馳而過,震得房子也跟著輕晃。


每晚10點之后,縣城陷入沉睡,私家車只剩零星幾輛,街道成了半掛車的領地。等待出發(fā)的??吭诼愤?,裝滿貨的則以七八十公里的時速呼嘯而過,落葉打著旋飛起來,半掛車蓋著帆布,仍有細細的煤灰飄下。


不像他待過的那些大城市,高躍忠覺得那里生活的人說話輕聲細語,搭乘扶梯也只禮貌地站在右側,給趕時間的人留出通道。


他想起大學時自己去上海,第一次坐地鐵,看列車往不同方向疾馳。青旅的老板娘穿著電視劇里才能見到的當季單品,而自己連肯德基都不會點。在東方明珠前、在巨大的立交橋旁,他突然感到家鄉(xiāng)的落后,錯落的山、狹窄的路、灰蒙蒙的天,像是被永遠定格在古老年代。


夜晚10點后,柳林縣街頭呼嘯的運煤車。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那時我才覺得,之前的世界很渺小,現(xiàn)在我又重新認識了一個新世界?!备哕S忠崇拜城市,迫不及待想留下。和父輩們期待的一樣,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人就該朝著更上面、更亮堂的地方去。


不自覺地,他被一堆“應該”推著向前:應該留在大城市,應該追逐高薪,應該在競爭中勝出,應該用業(yè)績證明價值。


2020年剛畢業(yè)到天津做房產銷售時,他才22歲,在酷暑戴口罩、穿西服、打領帶,給客戶撐傘、買水、準備鞋套,滿頭大汗地爬樓;電動自行車沒電了,他就邊推邊跑,腦袋里還在琢磨說辭。后來他換了其他銷售工作,內容不是他喜歡的,但為了賺每月1500元的提成,他堅持打滿300通電話,對面感覺受了冒犯,毫不客氣地回應:“跟你說了不要再打電話,你聽不懂人話嗎?”他賠著笑臉道歉。


挫折似乎成了他的養(yǎng)料。4年輾轉了4個城市后,他掌握了城市生存法則,隨時能講一口順暢的普通話,學會拿捏對話的節(jié)奏——什么時候應聲、什么時候停頓、什么時候保持微笑。打扮少了土氣,鏡子里的自己領口整齊,頭發(fā)被燈光晃得隱隱發(fā)亮。


這期間,他到濟南一家頭部互聯(lián)網(wǎng)教育機構,做課程銷售。


那是線上教培機構野蠻生長的階段,不用加班且工資過萬是常態(tài)。辦公室亮堂熱鬧,打印機的熱氣、同事的笑聲和鍵盤的敲擊聲混在一起,每晚十點半下班,他都可以輕快地走出公司,再慢吞吞地回家休息?!爱敃r想著,或許真能在濟南買套房了?!?/p>


那是他最接近夢想的時刻。


井下生活


眼下,高躍忠和媽媽住在一幢位于縣城邊緣的二層小樓里。房子距離煤礦大約14公里,騎電動自行車上下班,大約需要半個小時,天冷了,他就開上6月份新買的小轎車去。


從大城市回來,像是一場失敗的逃離。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承認自己“煤礦工人”的身份。最初幾個月,為了不被同學和朋友嘲笑,他不說自己在煤礦下井,只說在集團上班。一出礦區(qū)大門,他就立刻脫掉反光背心,唯恐被人看到,知道他是個挖煤的。


每天出井時他都臟兮兮的,指甲縫和掌紋都是黑色的煤塵,只能靠洗潔精和鋼絲球,把粘在身上的、油膩又黏糊的煤泥灰刮掉,留下發(fā)癢的臉和起皮的嘴角。工友們則會嘬兩口香煙,一邊喝酒,一邊興奮地談論女人,他覺得粗俗,一概不參與。


下井結束,高躍忠和工友們一樣,臉染上煤灰。受訪者供圖


他讀的大學雖然不是名校,但好歹是正兒八經的二本?!爱敃r覺得丟人,一個本科生,辛辛苦苦讀了這么多年,最后還是跟小學畢業(yè)、四五十歲的人一起去那個黑乎乎的地方,干同樣的工作、拿同樣的工資,真是白念了?!?/p>


唯一的好處是,每天早上9點,他都會準時戴上礦帽,穿上雨靴和深藍色的工服,再把白毛巾纏在脖子上,踏上猴車緩緩向下。就像一個與外界切割的儀式,光線逐漸消失,耳邊只剩下猴車節(jié)律的金屬碰撞聲,讓周圍顯得更加寂靜——只要到了井下,他就不用再背著地上的包袱。那里是一個純粹的世界,幾百米厚的地殼暫時隔絕了一切,包括外界的眼光和評價。


大部分時候,井下的工位都是獨屬于他一個人的空間。猴車控制員的工作相對清閑,有人要上下井就動動按鈕,因為不能攜帶任何電子設備,過剩的時間竟成了他的困擾。


聊天是解悶的方式之一,可等到話題說盡,大家就自然垂下頭休息,沒多久,鼾聲便會響起。高躍忠也會跟著睡去,老工人翻身的響動、吱吱呀呀的磨牙聲繞著他,讓他不斷驚醒。


后來,他開始看書,每次下井都要在裝著飲用水、零食的奶茶袋里塞本書,從《傲慢與偏見》《窄門》到《法治的細節(jié)》……幾十本大部頭都隨他光顧過煤礦。


迷上閱讀后,高躍忠變得越來越愛琢磨事了,井下許多時間是在思考中度過的。再往后,他發(fā)現(xiàn)在這個黑色的世界里,自己的感官也變得更加靈敏。手的觸摸、步伐的節(jié)奏、目光的移動,都在與外界的交織中變得具體。


就連井下每時每刻都在吹的風,也有了細微變化。在他的工作面,“風溫柔得像母親的手撫摸著后腦勺和身體”,而在更深的地下,風是吼叫的,“像洶涌的海水猛烈拍擊著沙灘”。


他開始觀察周遭,煤塵在礦燈照射下四處亂竄,他形容“仿佛海洋里魚群游過來”。他也逐漸理解那些粗俗的、沒有追求的工友,他們?yōu)楹伟灿诖颂?、他們的生存哲學。


被高躍忠?guī)サV下的書被煤灰染黑。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這不同于過去。他在外面打拼時,時間分明是個奢侈品,他沒空思考工作和提升之外的問題。


那時,他的每一天需要精確到秒,鬧鐘必須至少設3個,才會在6點準時把自己叫起來。眼睛還沒睜開,手已經摸向手機,在刺眼的光亮里把鈴聲關掉,同時瞥見幾條還沒來得及回復的新消息。


洗漱、穿衣、抓背包,每個動作都必須熟練干脆,足夠利索的話,他可以一邊跟著早高峰的人潮往地鐵走,一邊把包子塞進嘴里吞咽,如果哪個環(huán)節(jié)出錯,連早餐都沒得吃。在北京時,這些經歷幾乎每天都在重復,他的通勤距離將近40公里,地鐵需要坐20多站、耗費2小時,身邊的每個人都匆匆上車,再沉默著、步調一致地跋涉,趕去換乘。


等他坐在電腦前,考驗才真正開始。


屏幕上,十幾條消息輪番彈出,這個電話還沒打完,另一件事的催促聲又在耳邊響起,屏幕角落里的圖標不停閃爍,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幾小時,好像什么事都做了,卻好像什么事都沒完成。


不過,這些困擾都不足以讓他退縮。決定到大城市闖蕩時,他就做好了接受“快節(jié)奏”生活挑戰(zhàn)的心理準備。他相信,這是一個成年人、職場人,必須經歷的錘煉。他也不喜歡認輸,只要沮喪的念頭冒出來,他就告訴自己要堅持下去,等工作能力提升了,一切就會游刃有余。


他也短暫感受過夢想一步步實現(xiàn)的充實感,盡管只有4個月。那家給他帶來無限希望的線上教培機構,因為“雙減”政策大規(guī)模裁員,他成為其中一個。


往后三年,他輾轉在不同城市,待過外企和另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直到再次回到濟南,第二次入職這家公司。只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2021年在濟南工作的高躍忠深夜下班。受訪者供圖


“你對公司毫無用處”


11月初,高躍忠輪到了夜班,從晚上10點持續(xù)到第二天早上6點,外面天還沒亮,礦區(qū)卻始終醒著,碩大的運煤帶橫跨頭頂,水塔和煙囪安靜地列在空地,目送那些摩托車載著穿反光背心的煤礦工人,轟鳴著進出廠區(qū)。


即使晝夜不停,礦區(qū)的節(jié)奏也總是不緊不慢。這與一年前的那些深夜完全不同——再次回到那家教培機構后,高躍忠發(fā)現(xiàn),凌晨一兩點,公司整層樓還燈火通明,早上神采奕奕的同事們,此刻雙眼無神地對著電腦批改作業(yè)。身處日光燈營造的永恒白晝里,他的感官逐漸麻木,直到胃部傳來一陣痙攣,才會想起該休息了。


他計算過,那時每天要給至少100位家長打去電話,大于5分鐘的有效通話時長超過6小時,面對面講課一場20分鐘左右,一天要講十多場。為了擠出時間多打一通電話,他盡量不喝水,嗓子永遠是沙啞的。有段時間,高躍忠莫名其妙出不了單、沒有錢賺,整整半個月,他都在內耗和焦慮中度過。


“我比平常努力1萬倍,大家不打電話,我還在打,大家覺得不行了,我還在打,即使我覺得不行了,也還在打。”身旁的墻面掛著“能打單子會服務”的標語,背后的同事雙手合十對著電腦閉眼祈禱。他想放棄,但又沒法躺平:“我不想拖團隊的后腿,就算再拉垮也得努力,讓別人看到?!?/p>


于是在領導走近時,他頭不敢抬、眼睛不敢瞟,只是用力攥著手機繼續(xù)打電話,讓他看到自己還在努力。但電話掛斷的瞬間,耳邊響起的“嘟嘟嘟嘟”,好像在冷酷地說:“你對公司毫無用處。”


做銷售時,高躍忠的業(yè)績在公司排名靠前。受訪者供圖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晚回家,只想躺在床上,任由失落的情緒浮上來。偶爾,和同組的朋友們聚會,大家不約而同地留在KTV唱到天亮,即便反胃、惡心、暈眩,第二天還要上班,也更愿意沉浸在震耳欲聾的音響里,任由壓力和情緒宣泄,不愿離開。


自己好像很久沒有感受過“成就”了,每天拼命打電話、賣力售課,換回銀行賬戶里每月增長一次的數(shù)字,但這些課程質量如何、對學生有多大幫助,他一概不知。


有幾個月,他的銷售額穩(wěn)定在小組第一,業(yè)績超過規(guī)定的200%,光是提成就有6000多元,算上底薪已經過萬,家里都是公司獎勵的鍋、電吹風、電影票,領導又開始看好他,同事們羨慕地請他別太努力了,讓他們很有壓力。但這些,依舊沒能讓他確認自己的價值。


只有一次,家長特意感謝他晚上還為學生輔導功課。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努力拼搏,不僅僅是在高頻切換和被動響應中,被兌換成一張張報表、一串串數(shù)字,而是為了一個具體的人。


“我到底在拼什么?”他越來越不清楚方向,該往哪去、該做什么,這些迷茫的、縹緲的念頭不斷往外蹦,像灰塵鉆進毛孔,越吹越滿,抹也抹不掉。


終于,在濟南的最后幾個月,高躍忠的身體先于意志崩潰了。


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從年初的某個早上,他的身體就不對勁,在公交車上一陣眩暈,幾乎就要暈倒了。去公司,電梯上升的那一刻,心臟咚咚跳個不停。到工位后,忙得不可開交的同事罕見湊過來:“你臉怎么這么白,怎么都冒汗?”身邊的人還在給客戶打電話,唾沫星子飛濺,即便他戴上耳麥,上百個人同時打電話的聲音依然嗡嗡的,不斷地,像海水一樣層出不窮地涌來。


連續(xù)三四天,他都感到食欲不振,惡心、想吐、失眠。在為數(shù)不多的散步時刻,他看到晚高峰高架橋堵塞,心臟更難受了。挨到半夜,他給媽媽打去電話,帶著一點哭腔、一點郁悶和一點憤怒:“我睡不著,關鍵是我要死了?!?/p>


柳林縣城。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楊曉麗今年50歲了,生老病死,什么場面都見過,但接到兒子電話的那晚,她還是慌了。


那是和往常完全不同的通話,三更半夜把她吵醒,話卻短得像漏氣,聲音急促,不斷冒出“猝死”“辭職”的字眼。“先休息一下?!彼荒馨参?,反復兩三通之后,電話不再打來,但沒過幾天,兒子傳來消息,他辭職了。


楊曉麗最反對的就是辭職,她不在乎成功、職業(yè)、夢想、收入,只要穩(wěn)定就行,最好能踏踏實實把一份工作干一輩子。但她又想起兒子幾次回來,腦袋都耷拉著沒什么精神,成了“悶葫蘆”,也只好妥協(xié):“身體要緊,辭職就辭職吧?!?/p>


到了2025年春節(jié),舅舅傳來消息,老家煤礦正好在招工人。那時高躍忠已經在太原,找到了一份初創(chuàng)公司新媒體運營的工作,工資不錯,也有成長空間,但他還是決定辭職,回老家下礦。


以前,他覺得自己就應該坐辦公室、吹空調、拿筆桿子。每個人都在告訴他,人要向上走?,F(xiàn)在,他不想再和自己較勁了,為什么不能向下,去從事體力勞動?


掌控身體


相比地上,井下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高躍忠最先要做的,就是克服恐懼——擔心猴車發(fā)生事故,把自己甩飛。還有漆黑的巷道、巨型的掘進機、快速傳送的皮帶以及地下水淹沒礦井。井下的節(jié)奏也要重新適應,比如全年無休、沒有節(jié)假日,8小時不能吃飯時的心慌、饑餓。


時間久了,這些漸漸成了他的習慣,坐猴車偶爾害怕,也是一時的、可控的,很快就恢復平靜。他認可了煤礦的特殊性,多穿衣服、帶些零食、多曬太陽。


高躍忠和工友們上夜班。受訪者供圖


除了控制猴車,他逐漸被安排了更多活兒,去水泵房泵水、跟著老工人在皮帶巷檢修,在“突突突”的機器聲中,他拿著風鎬、木楔子、鋼管、鉸鏈,調整皮帶架子的高低。他們搬磚和水泥,打、砸、鉆,“汗水珠子像下雨一樣從頭上墜落,衣服浸透粘在背上,胳膊酸了、乏了,力氣用光了,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眼鏡也起了霧。”


這是一種徹底的、無法分心的疲憊。大腦清空了,只剩下呼吸、心跳,以及肌肉對抗重量的節(jié)律。在那一刻,焦慮沒有立足之地。


不出半年,高躍忠發(fā)現(xiàn)自己的體重下降了20多斤,腰背似乎也更有力了,肩膀還酸痛著,可曾經用盡全身力氣都抬不起來的重物,現(xiàn)在變得輕松不少。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肉的發(fā)力,呼吸和心跳的速度。他的新陳代謝加快,感冒頻率減少,即便降溫,他在井下的衣服厚度也還和夏天一樣。不同于之前的漂浮感,現(xiàn)在他覺得踏實,似乎重新掌控了身體。


雖然很大程度上,高躍忠是強迫自己快速接受這樣的環(huán)境,但他也感受到了自己正在慢慢變得穩(wěn)重、平靜,融入這片黑色,在缺失陽光的天地里慢慢成長。


“這里是黑暗的國度,一切都是黑色,干凈白皙的人兒轉眼就會變成黑色?!备哕S忠?guī)碌V的書,不過六七天,邊緣就被飄蕩的煤灰染黑,自己的臉也不例外,他和朋友面對面,硬是沒被認出來。


高躍忠在礦區(qū)的換衣柜。受訪者供圖


待得久了,他完全忘記自己是一個大學畢業(yè)生,而是像其他煤礦工人一樣勞動,四五個人一起扛著五六米長、兩三百斤重的U型管,齊齊喊著口號,他們頂著相同的黑色安全帽,都長著黑黢黢的臉,遇到熟人時,會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說笑一番。


他已經開始適應自己是一名礦工,至少不再羞恥?!岸际菓{勞動和時間換錢,沒什么不一樣的?!彼嬖V自己,既然選擇了煤礦,就要接受一切變化與環(huán)境。


帶著這些改變,高躍忠開始試著了解和他朝夕相處的工友們。


比起外界,礦區(qū)工人間的聯(lián)系要緊密得多,畢竟在礦下,能依靠的只有彼此。有時他們要4個人一起搬運幾十噸重的箱子,但凡一個人脫力,就都得停下休息,他們會大喊著“一二”的口號,保持步伐一致,也會給新人傳授經驗,怎么擰螺絲更省力、怎么讓貨物擺放更省空間,時間久了,彼此都有默契。


至于大家都不愿意提及的危險,比如真的發(fā)生了礦難,他們就是把命拴在一起的兄弟。


以前他不懂,工友們清楚煤礦的殘酷,卻還是任勞任怨,甘愿幾十年在暗無天日的地底深處;也不懂為什么他們一出井就要先抽煙,得三四根才能過癮,談到好酒就吧唧嘴唇,喉頭都在滾動。


現(xiàn)在他更加理解生活的無奈。這里清閑且穩(wěn)定,生活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在煤礦時間越長,就越有安全感,失去了改變的勇氣。一旦跳出這里,就會不知所措,沒有一技之長,不知道怎么謀生。


而節(jié)儉是因為,今天喝一點,明天喝一點,就可能把房子、車子給喝沒了。還有那些嗆人的煙味,那些粗鄙的話題,是對生存的確認,也是對生活的短暫逃避。


于是偶爾,高躍忠也喝上一杯,讓自己沉浸在和工友們同等的暈眩中。


高躍忠平時閱讀做的筆記。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不完美的生活


在猴車控制臺待了3個多月后,高躍忠被調到了運料隊。


高躍忠把它評價為“二線工種中最累的”活兒,內容依舊簡單,只要把貨物從車場運到井下就行。但實際上,這些貨物動輒上百斤。高躍忠和一位工友抬第三根鋼架的時候,就開始大喘氣了,手掌已經磨紅,但只休息四五分鐘又要繼續(xù)做,頭上的汗就像沒擰緊的水龍頭,20根抬完,他感到自己手腳無力、腿肚發(fā)軟、心跳加快,“咕咕咕咕”喝掉半瓶水,到最后4個人都沒了力氣,只能伸腿踢、用腰頂。


他只想說幾句話,但喉嚨沒了力氣,病人一樣哼哼唧唧;即便隔著兩三層衣服,肩膀也淤青了,手掌握成的拳頭像個沙包,軟塌塌。整個人碎成一攤爛泥,呼吸、心跳都只保持在最低機能,流干的汗水,似乎還在以某種看不見卻能感受得到的力量壓向身體。


高躍忠家門口常有運煤列車駛過。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楊曉麗記得,在運料隊那三個月,她見最多的就是高躍忠躺在沙發(fā)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第二天,勞累又像疾病一樣擴散到高躍忠全身,啃噬著身體,讓精神完全沒有時間思考別的事情。他不想上班,只想繼續(xù)躺在床上。


在他眼里,煤礦不好的地方其實很多,每天下班在澡堂換衣服時,煙味、汗味、腳臭味混在一起,衣服總是汗津津的,更不用提陰冷與潮濕讓他們患上嚴重的風濕病,身體佝僂著,因為常年見不到太陽,每個人的膚色都透著蒼白,就連眼皮上都有道明顯的“眼線”,事實上,那是殘留的煤泥灰。


他去過最核心的采煤區(qū),那里煤灰飛揚?!皟H僅是鼻子吸入,就有種沉重感,不自覺吞咽了幾口唾沫?!彼匆娨粋€人用鉆機在地面打孔,煤泥水濺起,飛得到處都是,腳下的煤層是軟的,過于濕冷的地方還長出了成簇的野蘑菇。有些地方需要水泵抽水,機器轟鳴。瓦斯味重得刺鼻,戴上防塵口罩也不頂用。兩位經常在一線奔走的工人說,因為聲音太過刺耳,只能戴著耳塞,說話靠喊,用了半年多才適應。


偶爾,高躍忠還是會翻一翻舊朋友的動態(tài),其中一個發(fā)小依然留在北京,他搬到了離公司更近的地方,換過幾份工作后工資跟著上漲,買房指日可待,而濟南那個對著電腦祈禱業(yè)績的胖子,現(xiàn)在比自己更努力,甚至升到了組長。如果自己當初不離開,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賺到更多錢、坐上更高的職位?


他懷念那些拼搏的時刻,同時依然不清楚自己未來是否留在煤礦、會去哪里,但答案已經不重要。即使不完美,在煤礦、在家鄉(xiāng),高躍忠已經重新感受到了生活。


11月初,高躍忠在柳林縣工作的礦區(qū)。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一天的工作結束了,高躍忠坐上猴車,往地面去。光線一點一點變得溫暖柔和,帶著他重返日常。他不再需要向誰證明“選擇”的正確與否,向上或向下,不過是生活的不同截面。重要的是,在幾百米深的地心,和工友一起蹲扛幾百斤的鋼架時,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與心跳,感受雙腳扎進泥土里。這是重新掌控身體,確信價值,與世界建立連接的實感。


“我變得穩(wěn)重、平靜,自己在那片黑色的缺失陽光的天地里正在慢慢成長,開始腳踏實地起來?!彼诠娞柪飳懙?。


他走向亮著燈的家,并未加快或放慢腳步——此刻他不是在逃離,也不是在奔赴,只是走在一條他主動選擇的、布滿煤灰的路上。


新京報記者 左琳

編輯 楊海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