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古先民叩首祈愿、虔誠拜神,在叢林中與獵犬并肩作戰(zhàn),到如今人們視寵物如家人、對著手機里二次元“紙片人”怦然心動,從縹緲的神靈,到靈動的動物,再到冰冷的機器,這些非人的存在一直環(huán)繞在我們身邊。詭異的是,人類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把它們當成同類對待,企圖與它們和諧相處、相互依賴,表面上是為非人的未來操心籌劃,而事實上則是不斷從內(nèi)在自我、外在世界及宇宙萬物的觀照對象中,開顯出自我實現(xiàn)的可能性。


當人類認識到了自身的局限,便求助于造物主之源,拉開了人與非人溝通的序幕。造神即信仰的由來,人類將其欲望、情感投射到與信念、美感相符的對象上,并賦予其生命以及與人類相當?shù)囊庵荆欢@樣的投射并非“雙向奔赴”,所以孤獨在短時間之內(nèi)難以被治愈,才有了“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的執(zhí)念。因此,當人類在社會交往中受阻,共情無法得到滿足,轉(zhuǎn)而從非人那里尋求慰藉。


如今,伴隨著人工智能的發(fā)展,人類的身份認同,尋求慰藉的方式,乃至于未來的信仰,可能都會發(fā)生變化。它引發(fā)的影響不可限量,拜神祈求,飼養(yǎng)寵物,上網(wǎng)聊天,即便對方是機器,也樂此不疲。然而,AI真的能將過往一切的信仰取而代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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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即希望:從自然崇拜到神靈膜拜


科技躍進是社會升級的基石,文化歷史則是人類發(fā)展進程中經(jīng)驗沉淀的遺跡。古代文明的信仰體系源于先民對星辰日月山川等自然現(xiàn)象的敬畏。文明尚未開化之時,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人類認知維度受限,無法把握變幻莫測的天象規(guī)律,但依靠農(nóng)耕狩獵過活,又不得不訴諸自然。天象的不確定性蘊含著恐懼和焦慮,也意味著無限潛力和希望,因此處于蒙昧狀態(tài)的人將難以解釋的神秘現(xiàn)象歸于上天的意志,甚至通過觀測天象預測吉兇。萬物皆有靈,掌管天空、大地、海洋的神靈一聲震怒引發(fā)颶風、地震、海嘯,被視為超自然力量,臺風一詞就源于希臘神話中大地之母蓋亞之子堤福俄斯(Typhon),這位象征風暴的泰坦巨人,長著數(shù)百個龍頭,眼噴烈焰,吼聲多變。為了安撫自然界的洪水猛獸,野生動物會被獻祭,充當人與神靈之間溝通的媒介,作為使者將人間的消息帶向不可知的世界。


民眾對神明的崇拜,無外乎祈求順遂,尋求庇佑,維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狀態(tài)。因此在很多神話體系中,諸神往往與自然緊密相關,而且多以半獸之人或人之形象示人。古埃及的太陽神拉(Ra)鷹首人身,古希臘創(chuàng)世神話里“眾神之王”宙斯(Zeus)的心情好壞操控著天空的陰晴雷雨,時而化身成公?;蝥?,中國神話的創(chuàng)世之神則是人首蛇身、造人補天的女媧。


《岡仁波齊》劇照。


動物和植物也被部落作為圖騰和朝拜的對象,激發(fā)出后世在文學藝術上的創(chuàng)作靈感。獅身人面像源于埃及神話里的斯芬克斯,是古埃及法老權力和智慧的象征。古希臘神話中光明之神阿波羅(Apollo)頭戴的月桂花環(huán),日漸符號化,被用作頒授給競技比賽優(yōu)勝者的“桂冠”以表獎賞和尊崇。中國古代儒家經(jīng)典《禮記·禮運》里記載,“麟、鳳、龜、龍,謂之四靈”,這四種神靈動物被稱作祥瑞,坊間亦有動物亦獸亦仙亦妖的迷信傳說,平民百姓供奉狐貍、黃鼠狼、刺猬、蛇、老鼠,俗稱“五大仙狐黃白柳灰”的牌位,文人雅士則佩戴象征著高潔品性的蘭草以明志,以松柏喻君子之德,并把梅、蘭、竹、菊四種植物人格化,稱為“四君子”。


人類依靠自然獲得生存的物質(zhì)資本,又從超自然的存在那里傳達精神寄托。而自然并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生產(chǎn)力的延展改變著人與自然的關系。當人們拜神的時候,究竟在拜什么?一言以蔽之,因貧乏而祈求,以膜拜破困局。屠夫靠宰殺謀生,獵人為了生存殺戮動物,意味著個體生命要靠另一個體的終結來延續(xù)。因此,他們會將動物看作是上天的賞賜和恩惠,從而擺脫殺手的負罪感。當自然的砍伐和屠殺讓位于生存,廟宇教堂成為人神互動的圣地,先哲另辟蹊徑,走上了宗教之外的救贖之路。人類靈魂的“小宇宙”需在理性、道德上與“大宇宙”的邏各斯(Logos)保持一致,與中國古代道家學派“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一脈相承,德國哲學家康德的墓志銘“位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正是自然秩序與道德法則合二為一的集大成者。


《岡仁波齊》劇照。


這些曾被視為獵物、祭品,以及親密伴侶、工作伙伴的動物,與人類有著不言而喻的默契,寵物作為動物社會化的表現(xiàn)有著與人類相當?shù)莫毺氐匚?,在家中它們有自己專屬的名字和活動區(qū)域。對動物的共情甚至可以瓦解隔閡,馴化為同類,二者互相提供情緒價值,久而久之,動物會模仿主人的神態(tài),人也會沾染上某些動物的屬性。然而,人與動物共生關系的前提是異質(zhì)互補。當面臨生死對決,人類是否會將動物視為低一等的存在而置之于危難之中。動物實驗使得無辜生命遭受痛苦,成為醫(yī)學研究的犧牲品。殺生是不得已而為之,或是傳統(tǒng)儀式感的沿襲。即便在人工智能的加持下,AI能解讀動物的語言、改良基因,也不能使它們免于受難,一方面人類臣服于生物科技數(shù)據(jù)的縝密性,另一方面則歸因于祭祀文化的綿延不絕,祭神,拜祭亡靈都是死者賦予生者存在的意義。當自然崇拜成為過去式,“AI+”賦予了人類對動植物深度學習和多重干預并為自身所用的途徑。宗教場所里的神像,家宅的神龕依然作為信仰者和神靈的媒介供奉在那里,但在賽博空間里又開辟出了刷新以往認知的道場。


人類將宗教視為信仰的終極意義,以教義闡釋人生困惑和難題;用科學的實驗論證和邏輯推理,構建理論體系,揭示自然規(guī)律。然而信仰宗教和信奉科學二者并不沖突,人工智能開辟了合二為一的契機。AI基于算法為使用者作答,使其如神靈附體一般分分鐘得到頓悟,判若兩人。如有神助的開悟并非當代的福利,19世紀末,對神秘學信奉不疑的愛爾蘭詩人葉芝曾嘗試過通靈自動書寫,以此傾聽天啟之音。依靠人工智能給出答案,類似于用龜殼、紙牌占卜求助。通靈與人工智能的媒介不同,但二者獲取答案的過程皆不明朗,薩滿施法和大數(shù)據(jù)算法工作原理的決策過程皆是玄之又玄,充滿神秘色彩的想象維度,歷史過往編纂的偶發(fā)巧合,同樣蘊含著復雜深不可測,無法言說、難以捉摸的神秘能量,讓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而且人工智能解決問題的能力并非百分百可靠,就像占卜里可能會摻雜不為人知的騙術一樣。


2

機器時代的互動:從自我延伸到人機合一


對于自然和神靈的膜拜,還只是人類訴諸他者的原始手段,當自然的謎題一一破解,人類又翻開了自我改造的篇章。自笛卡爾“身心二元論”以降,“機器中的幽靈”便彌漫在人類認知與機器技術的討論之中。當蒸汽火車的轟鳴吹響了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的號角,機器生產(chǎn)不僅開始代替手工勞動,也迫使人類挖掘解放生產(chǎn)力的可能性。大多無神論者對于機器秉持著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而有過從醫(yī)經(jīng)驗的法國哲學家拉·梅特里卻反其道而行之,從生理學的角度提出了“人是機器”的概念,他認為,不僅動物是機器,人也是機器,人的肌體和心靈的一切活動都是機械運動的一種表現(xiàn),都是身軀上各種“機器”機械作用的結果。

長久以來,人類就以機器對標自我, “機器人”(Robot)便從虛構世界應運而生。捷克科幻文學家、童話寓言家卡雷爾·恰佩克 (Karel ?apek) 于 1920年創(chuàng)作了科幻劇《羅素姆的萬能機器人》(Rossum's Universal Robots,簡稱R.U.R),捷克語robota意為一種經(jīng)過生物零部件組裝而成的生化人,也就是為人類服務的生化苦力。劇中名叫羅素姆的哲學家研制出的機器人,被資本家大批制造來充當勞動力,這些機器人外貌和思維方式與人類相差無幾。劇中機器最終接管地球,并毀滅了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事實上,“羅素姆”(Rozum)還有更深層次的影射,在捷克語中它意為理性,反轉(zhuǎn)的結局無疑直指作品的反諷意味,此后機器反叛人類的敘事也成為科幻作品的經(jīng)典母題。


計算機之父圖靈曾預言,機器也許有一天能像人類一樣思考,機器人不僅具備學習和思考能力,未來還會普遍參與社交,甚至不甘于做重復、機械性的工作,其行動自主程度有可能超過人類,科幻小說里的虛構恐會成為現(xiàn)實??ɡ谞枴で∨蹇说碾[憂并非空穴來風,現(xiàn)實中,人類對機器相愛相殺,又愛又恨。日本機器人學者森政弘(Masahiro Mori)提出“恐怖谷效應”,當機器人的外表和動作與人的相似度越高,人類越容易與它產(chǎn)生共鳴,但當機器人越發(fā)逼真時,人類對其好感不如以往,因為一旦他們將其視為同類,認為機器人的表現(xiàn)低于預期,因此產(chǎn)生負面情緒。


人類搖擺于科技發(fā)展帶來的福利和壓力之間,喜于勞動力的解放,又憂于勞動力被代替。正如貝爾納·斯蒂格勒所說,技術既是解藥,又是毒藥。海德格爾將技術的本質(zhì)視為“座架”(Gestell),促進社會標準化的同時使人類逐漸被異化,尤其是在工具理性的影響下,KPI和金錢成為衡量一切的標尺,使得人類喪失主體性繼而淪為NPC。


《獸、機、神》

作者:[美] 韋布·基恩

譯者:馬燦林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25年3月


人類學家韋布·基恩(Webb Keane) 在《獸、機、神》探討了人與非人關系及其相關的道德觀念與價值,從自然、神靈再到機器,將其看作同類似乎只是人類的一廂情愿,它們之所以而為之,全依賴人類觀念的塑形。人類如何看待野獸、神靈和機器,就會以對等的方式觀照自身的境遇?,F(xiàn)實世界的動蕩迫使人類從虛構中尋找慰藉,崇拜者猶如狂熱粉絲,將他們的認同和期待投射到神靈之上,在人與非人的邊界試探,祈求顯靈。支撐他們的是信以為真的意念和跳脫現(xiàn)實的想象,嚴肅與戲劇化并存。看似荒誕,但在那些遙不可期的日子里,對于信仰貧瘠的人來說多少有些盼頭。


在老齡化嚴重以及人口危機的社會,機器人彌補了人工不足的缺口。當機器人成為居家養(yǎng)老的重要擔當,融入日常生活,儼然家庭中的一員。作為陪聊角色,免不了被人格化,繼而渲染成了一個充滿生命力,富有同情心的準人類。冰冷的機器人對人的熱情關照,與冷漠的子女和親友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而人類對于機器人的過度依賴,又不免令人失去自主思考和行動的能力,帶有戀物色彩的情感抑制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轉(zhuǎn)而被機器人支配。


隨著技術的升級和迭代,媒介賦予人類能力更多的可能性。大數(shù)據(jù)比你自己更懂你,人工智能突破了人類以往的認知,它并非單項的被動輸出,而是從使用者那里獲取知識經(jīng)驗、個人風格,乃至社交習慣。電子運動裝備收集步數(shù)、心率、血氧、消耗卡路里等數(shù)據(jù),并為用戶提供個性化建議,反過來,個體將自我價值觀相關言論表達投射到社交平臺,以點贊確認自己的受歡迎度。AI是敏感好學的社交對象,只是使用者的主觀性過于強大,他們過度關注外在對自我的認同,反而忽略了機器反向偷師的過程。


人工智能時代,身份認同的難題不僅是人類的困境,同時也是機器的危機。20世紀60年代,日本漫畫家手冢治蟲的作品《鐵臂阿童木》上映,這個有著“十萬馬力,七大神力”的機器人擁有超強的問題解決能力,但仍然逃不過來自人類的非議和偏見。斯蒂芬·霍金曾發(fā)出警告,人工智能的全面發(fā)展可能意味著人類的終結。AI看似無所不能,答疑、創(chuàng)作、駕駛,甚至醫(yī)學診斷,是人之理性和工具化的代言,其系統(tǒng)化思考和解決問題的速度可謂超人,然而它卻是人類馴化的結果,因此將其看作奴隸仆人或是全能管家完全取決于人的態(tài)度。


《鐵臂阿童木》劇照。


有人養(yǎng)起了電子寵物,還有人將AI視為神靈,電子放生,手機木魚,自動轉(zhuǎn)佛珠、賽博拜神祈求“上岸”……就像遠古從通靈者那里得到預言一樣。無論是AI還是占卜師,答案的出處皆無跡可尋,就算差強人意,誤入騙局,對方也只能勉強接受。宿命式的被動接受和神乎其神的預言似曾相識,只是在技術的演化過程中機器代替了人。而且,所謂的人機交互只是機器人或者機器寵物對預設規(guī)則的服從和響應,千人一面。不可否認的是,科技的發(fā)展使得機器與人的差距在不斷縮小,隨之而來是人類屬性的質(zhì)疑,既然在預言力上遠不及人工智能,在倫理道德與知識經(jīng)驗上又突顯出何種優(yōu)勢。


《鐵臂阿童木》劇照。


人類靠機器改變境況,而事實上卻是機器對人類道德的考驗。人是萬惡之源,也是眾善之根,處于生命的邊緣重癥患者是順其自然還是機器續(xù)命,有賴于他者一念之間的抉擇。人工器官移植、生命外掛裝置、人體冷凍技術和意識轉(zhuǎn)移實現(xiàn)了永生,延伸了人存在的多重可能性,器官的更替或生命的終結不再等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疾病、自然死亡,機器轉(zhuǎn)而將復活的觸發(fā)鍵轉(zhuǎn)嫁給了倫理道德。如果說大腦植入芯片或靠機器維持生命的植物人是機器塑造了人的生存境況,那么游戲玩家則是賽博格化的人,機器也會在重塑人的精神維度上助力。當玩家進入游戲狀態(tài),整個人無疑會被關卡硬控,儼然人機一體。在人機互動中,人的偽裝會影響社交的真實性,因為有時無法辨別對方到底是機器還是人。線上與機器人聊天無關緊要,若是無人駕駛汽車出了事可是人命關天,即便是智能交通工具,也免不了出現(xiàn)意外事故,涉及到受害人的切身利益,意味著上升到了道德或者倫理問題,無論是將責任歸咎于無人駕駛的汽車還是大數(shù)據(jù)算法,都無濟于事??梢娙斯ぶ悄懿皇枪铝⒌拇嬖诨蛘邌我坏奈锛砑嫠緳C的職責,與人享有同樣的地位,那么道德也將重新劃分人與非人的界定,將命運交給超人的機器,無異于置身技術霸權和虛無主義的雙重深淵。


從文明起源至今,人類為治愈靈魂、滿足私欲樂此不疲地造神,而后人類時代的神再不是虛無縹緲的傳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同樣適用于一架實實在在的機器。


撰文/劉晗

編輯/劉亞光

校對/柳寶慶